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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章 困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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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章 困獸

“開飯了!開飯了!”

獄卒有氣無力的聲音沿著陰暗潮濕的地牢階梯慢慢漫進來, 緊接著禁牢的門被緩緩打開,滲出點點慘白的光亮, 但那光亮很快又被下落的門擋在外面, 沒有再漏進一絲。

墻上的火把一支接一支燃起,地面上搖映出慘淡縹緲的虛影,如同鬼火般陰森詭異。

忽然間, 那層虛影上竄過一只瘦弱、皮毛掉了大半的老鼠,後面跟爬著零星幾只蟑螂, 慌慌張張地躲避著人逼近的聲音,但還是被眼疾手快的獄卒一腳踩死:

“前幾天打死一只,怎麽今天又來一只。”

獄卒見怪不怪地拎起那只頃刻間就被踩斷氣的死老鼠, 不管那撞上他腳跟的蟑螂,和其他獄卒一起,給牢犯分發完飯食後, 轉頭單手捧著一碗破了的瓷碗, 走到禁牢的深處。

這件牢犯的條件顯然要比其他牢犯好一些,但也沒有好到哪裏去,照樣是老鼠和蟑螂滿地亂爬,排洩物和稻草混在一起,飄在滿是浮塵的空氣中, 散發著詭異的味道。

“餵,裏面的,吃飯了。”

雖說是吃飯,但獄卒也只是例行一說,隔著牢門的縫隙, “啪”的一下把一只漏了大半水的碗放了進去,不小心又把那個粗制濫造的瓷碗碗底蹦出零星的碎片。

“........”

那碎片在地上隨便跳了幾下, 又停住不動了,隨即被一雙遍布臟汙和血痕的手擦劃過,黏在了那幹燥起皮的掌心上。

這雙手的主人顯然是餓了很久了,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,緩緩爬過去,甚至懶得伸手去捧那只臟兮兮的瓷碗,半闔著眼睛,顫抖著幹裂的嘴唇,去喝那臟碗裏的水。

獄卒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眼,倒也沒怎麽為難秋景月,而是坐到了一邊,和隨行而來的同事道:

“唉。”

同事註意到了他的嘆氣聲,將劍別在腰間,疑惑地問:“怎麽了。”

“倒也沒什麽。”獄卒說:“只是看咱們這牢裏,來來去去多少達官顯貴,沒進來前,多風光啊,都以為自己走一遭就能出去,但最後死在牢裏和刑場的,也不在少數。”

那獄卒的話令秋景月喝水的動作一頓,在亂糟糟如同鳥窩的頭發裏,他擡起了一雙漆黑無神的眼睛,聽著那獄卒的同事接過話去道:

“可不是。”

“世事無常嘛。”

他說:“這禁牢裏,關著的基本都是時日無多的重刑犯,倘若上頭的人不赦,那即使不處罰,就這樣老死獄中的也不少,連累我們哥倆大好年華,要在這個牢裏,和他們一起了此殘生。”

話音剛落,秋景月心尖一顫,咬住碗沿喝水的動作一頓,失手被他打翻。

他本想去扶,但無奈他真的沒有一絲一毫力氣了,只能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,任由那蟑螂和蟲子鉆進他的褲筒裏,在那早就潰爛的傷口上爬行啃咬。

一開始他還有時間、有力氣去尖叫,大罵獄卒,但後來,秋君藥命人斷了他的糧,整整六天,除了水,他幾乎一點東西也沒有吃過,到最後餓極了,甚至開始求那他曾經看不起的獄卒,求得口幹舌燥,奄奄一息,才求到了一塊餿饃。

別說是餿饃,就算是一塊白饃,放在平時,身為四皇子的他都不屑於吃,但那時的秋景月實在是太餓了,竟然也不嫌棄,狼吞虎咽地將它咽下,忍著不適的腸胃,又強撐了兩天。

褲腿處的燒傷已經開始流血水和膿了,看起來很讓人惡心,秋景月前幾天還能痛的打滾,但現在,他幾乎有些麻木地躺著,感受著那鉆心的、火辣辣的疼。

一開始,他還根本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,但燒傷不同於其他的傷口,短時間根本不會愈合,反而還會越來越痛,痛的秋景月整個人都恨不得用頭去撞墻,把自己撞暈過去。

可惜他是獄卒重點看管的人物,他們根本不許他自盡,一開始甚至還在他嘴中塞了破布,防止他咬舌自盡,秋景月在牢獄中上躥下跳掙紮了幾天,最終在饑、寒、痛中度過了整整六天。

他實在有些疼的麻木了,也餓的麻木,仰頭躺在地上,視線的盡頭是兩個正在交談的獄卒。

胃部傳來陣陣絞痛,秋景月餓的兩眼發黑,最後頭一歪,昏迷了過去。

等他覆又清醒時,忽然發現視線不遠處的獄卒倒在了桌子上,似乎是睡著了,而他小腿處的燒傷傳來了陣陣清涼的感覺,暫且緩解了他的痛苦。

是......誰?

似乎是察覺到了藥物被鋪開落在皮膚的感覺,秋景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,看見三個身著黑衣的人蹲在他身邊,掀起他小腿的衣物,似乎正在研究者什麽。

秋景月被眼前這幅出乎意料的情況嚇了一大跳,還以為秋君藥派人來暗殺他,反射性的曲起腿,用沙啞的嗓音吼道:

“你們是誰!”

他本想以此呵退來人,卻沒想到因為長期的不進食,他已經沒有力氣使用聲帶發出一絲聲音,反而是輕微蹬腿的動作引起了大家的註意,齊刷刷地擡起頭,看向他。

即使來人蒙了面罩,但秋景月還是在轉瞬間就認出了面罩下的神秘人,猛地瞪大眼,此刻終於能發聲了:

“二.......二哥哥?!”

“景月。”秋景和見不到七天就瘦了一圈的秋景月醒了,心疼的不行,忙把他扶起來,小心地避開他身上的傷口,讓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,慌忙掏出了衣領裏的糕點:

“餓了那麽多天,你肯定受不了了吧。”

“來,二哥給你帶了點吃的,你小心燙。”

因為事出匆忙,所以秋景和只命廚房做了點方便攜帶的糕點,揣在胸前一路帶過來的。

因為顛簸,所以糕點大多散開或者被壓扁,看上去吃相很不好,但秋景月甚至還沒能開口問秋景和等人是怎麽進來的,就忙用沾滿臟灰的手抓起糕點,像是怕有人搶似的,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裏,連一道被他塞進嘴裏的頭發也懶得拔出來,也不管能不能一下子咽下這麽多。

往常,秋景月是最喜歡吃肉,不喜歡吃糕點的,這回竟然這麽迫不及待地就吃起來,半點沒有抱怨,可見真的是餓狠了。

見到弟弟這幅吃相,秋景和不由得心疼了一下。

但他還沒心疼多久,秋景月的胸膛就忽然起伏了一下,像是嗆到了。

秋景和忙去拍他的背,但秋景月卻不肯把堵在喉管裏的東西吐出來,齜牙咧嘴滿臉痛苦,硬是把糖糕咽了下去,哽的兩眼翻白,好像下一秒就會被活活噎死。

秋景和被他這幅模樣嚇了一跳,趕忙環顧四周,視線在落在地上那個臟兮兮還沾著點水的破碗的時候,眼底閃過一絲嫌棄。他做了幾秒鐘激烈的心裏建設,才咬牙忍著惡心,捏起破碗,將它抵在秋景月的嘴沿,灌了下去。

半碗水下肚,秋景月總算緩過來了。

身體的疼痛和饑餓感均被減輕,他生銹的大腦終於緩緩恢覆了運轉,在秋景和的懷中艱難擡起頭,有氣無力道:

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我擔心你啊。”秋景和說:“我聽他們說,你有幾處燒傷,疼的大半夜都睡不著覺,父皇又命人不許給你飯吃,你從小沒吃過什麽苦,怕你挺不過去,所以來看看。”

“........不用。”秋景月說這句話之前還長提了一口氣,才能確保這兩個字不打磕巴地說出:

“我不需要你。”

他勉強坐起,推開秋景和,臟兮兮的臉上方露出兩只冷淡的眼睛,像養不熟的狼崽一樣,冷漠道:

“快滾吧,我不需要你們的關心。”

秋景和聞言一怔,馬上急了:

“阿月........”

“你以為我們想冒著風險來找你啊。”

一旁的秋景明沒有秋景和那麽好的脾氣,聞言抱臂翻了個白眼,一副很不耐煩的模樣:

“老頭,傷看好了沒有,看好了就趕緊走了。”

“.........老頭?”秋景月聞言一楞,這才將視線落在了專心給自己治傷的另一個黑衣男子身上,看了片刻,才不確定道:

“伯外公?”

撒完藥粉,給他的雙腿綁上紗布的頭發半百男子動作一頓,隨即拉下臉上的布,在秋景月震撼的表情裏,啞聲吐出幾個字:

“.......景月。”

秋景月瞬間彈跳起來,連滾帶爬地爬到趙憫身邊,掌心猛地抓住趙憫的手臂。他像是不可置信一般,上下將趙憫看了一遍,眼睛從一開始的冷漠到震驚、迷茫交雜,一時間情緒湧出胸腔,讓他的語調差點失控:

“.......伯外公?!”

他嗓子裏忽有哽咽:“你.......你沒死?”

“沒。”趙憫憐愛地摸了摸秋景月的頭,在秋景月的愧疚幾乎要溢出眼底的時候,嘆息道:

“我要死了,誰來救你出去?”

“.........”秋景月的臉色瞬間變的蒼白的像紙,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。最後他猛地後退幾步,掌心按在地上,俯下身砰砰給趙憫磕頭,磕的額頭皮膚崩裂,鮮血淌紅了臟兮兮的地面,灰塵和外翻的傷口流下的血混在一起,顯得他整個人愈發狼狽可憐:

“對不起,對不起伯外公,真的對不起........”

他不是真的無情無義,也不是真的冷血之人,在捅完趙憫之後,極大的後悔就將秋景月吞沒,令他在失控和極度的自毀情緒催動下,陡然產生了自焚的舉動。

這幾天在獄中,秋景月也翻來覆去將那日捅趙憫的畫面想了千遍萬遍,每想一次,後悔便愈發深刻,以至於恨不得自己即可就去死,不要再茍活於世上。

他想報仇嗎,想的。

但他沒有真的想要至趙憫於死地,如果趙憫好好呆在京城之外,不要進宮給秋君藥治病,那麽秋景月是不可能殺死他這個唯一的親人趙憫的。

秋景月淚流滿臉,趙憫看的有些心疼,幾乎要比自己挨了一刀還要痛,忍不住伸出手,想要去擦掉秋景月的眼淚,卻不知秋景月在後悔的間隙,還在怨恨秋君藥的絕情,還在憎惡他當日進京之事。

或許他本身就是這樣,習慣性地將過錯推在別人身上,當日趙美人的事是一件,捅傷趙憫的事情又是一件。

正當爺孫倆抱在一起痛哭失聲時,秋景明卻有些不耐煩了。

他本來就不是很想參與到這件事情中,只是被秋景和三言兩語說動搖了,現在冷靜下來之後,已經隱隱覺得有些不對。

他急於離開這個充滿危險和不安全因子的禁牢,但秋景和、趙憫等人似乎和秋景月有說不完的話,他們甚至還在秋景月棲身的稻草堆底下藏了不少的吃食和藥物,給秋景月備用,這番舉動無異於在秋景明著急的火上澆了油,開始反覆催促秋景和、趙憫離開。

最終,秋景和和趙憫也意識到了自己在待下去不合適,決定在下一班獄卒來換班之前離開,抓緊時間再叮囑了秋景月幾句之後,秋景和趕緊扶起腿腳還不甚便利的趙憫,往牢門走去。

秋景明從兩個獄卒身上順到了鑰匙,他利索地再次打開牢房的門,又再次關上,將鑰匙重新拴在了兩位獄卒的腰間,隨即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,見兩道皆無人影,心放下了一半,開始帶著秋景和和趙憫從既定的路線離開。

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,原本計劃離開的道路不知為何,此刻卻被封鎖關閉了,石門重重落下,將他逼退幾步。

秋景明頓時感覺到了些許不安,他拔出劍,警惕地沿著石墻一步步後退,似乎是感受到了奇怪的動靜,猛地回過神,揮劍將石墻兩邊機關射出的箭矢彈落。

但他顯然是低估了禁牢的威力,他還沒有完全退出石墻,石墻的門卻忽然動了,緩緩向裏推進,直接將夾道裏的三人逼的不能再向前,只能狼狽的往後退。

但因為帶著一個身受重傷的趙憫,所以三人顯然跑的不夠快,就在石墻和人身之間只差不到半根手臂的距離時,秋景明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些許壓迫感。

他不得不丟出劍,將劍卡在石墻之中,來減緩石墻推進的速度,隨即咬了咬牙,猛地撲上前,將扶著趙憫逃跑的秋景和推了出去,自己也狼狽地摔出石墻。

在三人終於逃出生天的那一刻,秋景明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劍矢崩裂的聲音,隨即他的衣角被猝然關閉石墻死死夾住,令他動彈不得。

秋景明頓時急了,咬牙從地上爬起來之後,甚至顧不上掌心和膝蓋的擦傷,急著去拔墻縫裏的衣角,但衣角卻紋絲不動。無法逃離的恐懼讓秋景明頓時嚇出了半身冷汗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最後還是武力值不行但腦子還算得上好使的秋景和拔下簪子,用力劃破了他的衣服,這才讓秋景明從石墻裏逃出來。

經過這麽兩遭,三個人均是受了傷掛了彩,但最要命的是,秋景明竟然發現無論從哪條路,他們都如同鬼打墻般無法再逃出禁牢,反而被不斷落下的石門逼退,最後再次被鎖在了關押秋景月牢門的那一小方天地裏,再不得出。

而原本趴在石桌上的那兩個獄卒,也離奇消失了,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般。

經過幾乎半個時辰的折騰,再看到面前這詭異的一幕,秋景明已經有些頂不住了。

他本來生性就暴躁,這麽一下去更是沒了耐心,拔出腰間的匕首,滿臉赤紅,眼底全是紅血絲,大聲威脅道:

“是誰!到底是誰在暗處!”

無人回答。

無邊的沈默加劇了未知的恐懼和危險,死亡的陰影如利劍懸在頭頂,讓這些人逐漸被恐慌淹沒。

秋景和還好,雖然心慌,但舉止還算得上冷靜,但秋景明的精神顯然已經接近崩潰了。

他在禁牢裏不停地打轉,煩躁已經到達了頂峰,餘光看見尚還坐在角落裏的秋景月,就氣不打一處來:

“都是你!”

他氣勢駭人,沖到秋景月面前,抓起秋景月綿軟的像一攤面那樣的身體,眼底幾乎能噴出火來:

“都是你!”

“..........”秋景月則冷笑一眼,半個眼神不想給這個蠢大個。

見此,秋景明更生氣了。

他像是要將整個牢房的空氣皮髓一半,無能狂怒地在這個小地方裏來回走動、劈砍,像極了被拔去爪牙的困獸:

“是誰!”

他吼道:“到底是誰!到底是誰要把我們關在這裏!!!”

話音剛落,禁牢不遠處的石門豁然打開,一道清亮的月光緩緩透了進來,照亮了禁牢石門口那挺拔玉立的身影。

“……”秋景明沒有回頭,意想不到的動靜讓修到危險的身體倏然一僵,在空中劈砍的動作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,不敢再動一下。

與此同時,那身影卻動了。

那人一身玄衣,肩上披著黑色的披風,腦袋則用披風的兜帽蓋住,身後跟著烏泱泱的人馬,各個表情肅穆,捧著火把,如眾星拱月般,跟著那玄衣人,一步步往裏走。

打頭的玄衣人全身都罩在披風下,唯有隱隱露出的白皙分明的手裏拿著藍玉扇,進入禁牢時仍閑庭信步,和偷摸溜進來的三人有本質上的區別。

秋景明和秋景和汗流浹背,像是提線木偶,一寸一寸轉過頭,朝外看去。

這一看不要緊,一看嚇一跳,幾乎是在視線落在那玄衣人身上的那一刻,他們,連帶著秋景月在內的三個人,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,慌忙放下手裏的武器匕首,甚至連藥箱都丟了,狼狽地跪倒在地,行了個歪歪扭扭的禮,口中顫抖地喊道:

“……父,父皇!”

那玄衣人腳步被他們喊的一頓。

緊接著,他像是沒聽到般,繼續往前緩步走著。禁牢地面上臟汙的泥土黏上他的衣角,但他卻渾然不覺,依舊一步一步地朝跪倒在地上的幾人走去,直到那玄色繡金合歡花的鞋面在秋景明等人面前停住。

他頓了頓,低下頭,看著跪伏在地面上不住發抖、額頭的汗幾乎要順著鬢邊淌下的幾人,眼神緩緩一變,慢慢擡起手,用藍玉扇挑下了幾乎要蓋住大半張臉的披風兜帽。

“擡起頭來。”

兜帽順從的落到背後,火光不知為何猛地一晃,隨機又戰戰兢兢地恢覆原樣,暗淡的黃色火把下,照亮了兜帽底下的一張清俊秀雅的臉。那容顏本是再溫和不過的,但此刻,卻如結了寒霜般冰冷,連語氣都透著冰渣子,幾乎要狠狠刺到在場每一個人心裏去:

“擡起頭來,看著朕。”

他冷肅的視線無差別掃過跪在他腳邊發抖的每一個人,字句清晰,讓所有人的心高高懸起,又猛地墜入讓人頭皮發麻的萬丈深淵:

“不擡頭……是想再抗旨一次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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